記者蔡宜芳/綜合報導
政壇、娛樂圈近來掀起「MeToo」風波,出面指控的受害人不斷增加,引發社會高度關注。而曾入圍金鐘女配角的演員黃舒湄,15日也分享自己上表演課時,遭到老師霸凌的經驗,呼籲網友別再認為一切都是演員這個職業該承受的,直言「演員的工作必須要有界限」。
▲黃舒湄透露曾在表演工作坊遭到霸凌。(圖/翻攝自Facebook/黃舒湄)
黃舒湄曾演出《茶金》、《天橋上的魔術師》等劇,更在2021年入圍第56屆金鐘獎戲劇節目女配角獎,實力備受肯定,然而,她15日在社群平台坦言,自己去年報名一個演員工作坊時,受到授課老師的霸凌,「以我一個恰查某的強悍,卻依然選擇噤聲的親身例子,來聊聊『能說出來,到底要多勇敢』,以及『演員的工作必須要有界限』。」
黃舒湄透露,當時看到授課師資並獲選進入課程時,她感到非常開心與期待,但沒想到在劇本排練時,她不斷被老師以言語嘲諷、羞辱,「我努力配合老師給的意見不斷修正表演,他持續打斷、持續嘲諷,包括:『你的表演讓我想吐(搭配嘔吐的表情)』、『你是在演幾歲啊?太噁心了!』。」對方甚至還刻意給她不符劇情人設的錯誤表演指令,並在背地裡與其他同學「討論」她的表演,「不管我的表現好不好,他都會把我說成『爛演員』,就如同他現在圍著『別人』討論我一樣。」
當天回家後,黃舒湄便後悔報名該工作坊,擔心會傷害到未來的工作,就連看到老師的名字都會感到焦慮害怕,「當下,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放棄好不好?不要再去那個工作坊了!』我完全理解那些因為霸凌而不敢上學的小孩了,我只想躲在家裡,不要見任何人。」
黃舒湄透露,她為此開始失眠、心悸,短短幾天就瘦了5公斤,在去看了身心科後,被醫生勸告不要在繼續去上課。但是她考慮到自己的對手演員,還是決定繼續面對最後一次的課程,只是不料,因為老師確診的關係,為了雙方的時間安排,她又遭到執行單位高壓逼迫,「當他們提出要我空出原本沒有安排的進劇場時段,我盡力配合,也趕到了。」
▲黃舒湄因被老師霸凌而服用抗焦慮藥物。(圖/翻攝自Facebook/黃舒湄)
然而事情卻沒有因此告一個段落,黃舒湄說,就在演出前一天,她從對手演員口中得知老師可能不會讓他們上台,而老師的理由是「因為明天來現場看呈現的,都是導演跟選角,『如果』你們兩個表現不好,對你(指對手)反而會是傷害,我是在『保護你』」。
黃舒湄聽到後,陷入崩潰邊緣,不希望因為觀眾沒看過表演,就被定義為不會演戲的演員,她還為此打算拋棄尊嚴向老師下跪,「那個晚上,是我最難熬的夜晚,我想了各種不能上台的因應方案,我甚至想,到時自己衝上台直接演,如果我的對手不敢上台,我就自己演,我做『獨白』!我連獨白的台詞都準備好了。」
到了隔天,黃舒湄吃了雙倍的抗焦慮藥到現場,由於當天的技術彩排是公開的,現場有同學和劇場工作人員,「因為有證人,所以最後我們還是上台了。但是當晚觀眾絕對沒有人想像得到,我當時是在什麼樣的心理狀態,吃了多少藥,才有辦法完成這個演出。」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走出陰影。
黃舒湄對於目前演藝圈的性騷擾風波,指出很多網友都覺得「演員沒經驗、演員玻璃心」、開始檢討被害者,但她身為個性強悍的演員、表演老師,必須向大家說明,演員在排練時為了開創各種可能性,狀態是最脆弱的,「所以,當一個演員願意以最赤裸脆弱的狀態跟引導者排練,那絕對是自願的、是信任的,引導者怎麼可以不珍惜這份信任?不保護這份脆弱?更何況這個人是老師、是導演、是掌有權力的人!」
▲許傑輝近日被多名女星指控性騷擾。(圖/翻攝自微博)
最後,黃舒湄強調,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份職業應該要為工作受傷、犧牲,甚至是死亡,「演員為戲受傷害,是醜聞,不是發新聞;演員為戲來真的,不是敬業,是不專業。」希望網友不要再認為整起事件都是演員該承受的,也不要檢討為何受害者不反抗、不說出來,「我是恰查某,連我都這樣了,所以『勇敢說出來』這件事真的沒有那麼容易,希望網民能高抬貴手,停止二次傷害,也祝福被害者們,暗夜不要再聽到『咔咔聲』。」
【黃舒湄全文】
最近MeToo風風火火,很多網民丟出:
承受不了就不要當演員、這本來就是演員該做的事、那以後大家都不要拍戲了……
很多人覺得,演員無限上綱。
我想跟大家說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裡頭沒有「性」,但我想說的是,霸凌有太多種形式,但是都含有相對的「權勢」,在權勢底下,被霸凌者都是恐懼而無助的。
以我一個恰查某的強悍,卻依然選擇噤聲的親身例子,來聊聊:
「能說出來,到底要多勇敢」
以及
「演員的工作必須要有界限」。
去年報名了一個徵選制的演員工作坊,當時看了授課師資的名單非常仰慕,獲選時非常開心,對這即將為期3個月的工作坊充滿期待。
授課老師選擇「麥斯納技巧」作為訓練內容,這種表演技巧與方法演技是相反路徑,對一般方法演技演員來說難度非常高,也非常難教,要洗掉過去的表演經驗,就已是非常困難的第一步,老師與學生都必須先經歷「講了聽不懂,說了做不到」的挫折。
這種師生挫敗感在第二堂課就被爆發出來,授課老師藉著練習的名義,現場與一位同學進行「互相攻擊」的對罵,當下情況接近失控並且沒有授課焦點。
果不其然,次堂課,我上場不到5分鐘,就被老師轟下台,說我太「演」,會拖累其他同學的時間,不讓我繼續做練習。
接下來說到的排練,有全程錄影。
進入劇本首次排練,我們這組被老師不停打斷,老師對我的表現很不滿意,用了各式激烈的情緒與嘲諷的語氣,他說,我是一個沒有range(彈性)的演員,讓他不知道如何指導我。
我努力配合老師給的意見不斷修正表演,他持續打斷、持續嘲諷,包括:
「你的表演讓我想吐(搭配嘔吐的表情)」、
「你是在演幾歲啊?太噁心了!」
……(還有很多惡劣語言我已經選擇性遺忘了),中間竟然還把我們叫下台,要求另外兩位從沒看過這個劇本的演員,「演給我們看」。過程充滿嘻鬧與嘲笑。
幸虧我的對手演員向老師陪笑臉,而我也始終緊閉嘴巴沒有違逆,老師才讓我們再上台「試最後一次」。
這次他終於拋開謾罵,先給出明確的指令:
「你應該是一位溫暖自信充滿包容的女性。」
這下我心中完全明白老師「給了錯誤的指令」。
我們拿到的劇本是「愛在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最後一場,伊森霍克與茱莉蝶兒從首部曲相遇、二部曲相逢,到了三部曲是「相厭」,而這場戲,是茱莉蝶兒吵著要離婚,對伊森霍克大酸特酸,刻薄又討人厭,而我卻必須「溫暖自信充滿包容」?
我是職業演員,我就照著你的指令演,沒有問題。
終於完整走完唯一的一次,老師沒有打斷,因為我們的表演很好,聽對手演員說,有同學在台下看了掉淚。這次,老師沒有辦法給筆記了,他只嗯嗯嗯了幾聲,說:「嗯…欸…算是裡面還可以的一次啦。」接著讓同學們休息10分鐘。
我以為自己過了一關,休息時經過樓下,老師圍著一群演員同學抽菸聊天,老師遠遠看見我,就對著所有同學指著我的鼻子說:「主角來了。」
他竟然花了整節下課時間在跟「其他」同學「討論」「我的」表演。
他叼著菸把我叫過去,當著所有同學的面,劈頭說:「你是什麼背景的?」
我低著頭簡單說明一下。
老師:「所以嘛!我說得沒錯,你根本沒什麼表演經驗。」
我持續低著頭沒有回話。
老師:「你的表演有一種『窠臼』。」
我將腰屈得更彎,請教:「老師,請問是什麼窠臼?」
他無法解釋:「反正,就是一種窠臼!」
他搖搖手叫我離開,繼續抽他的菸。
我天真以為自己是在打一場艱苦的硬仗,這下我才完全明白:「我在打的,是一場必輸無疑的敗仗。」
不管我的表現好不好,他都會把我說成「爛演員」,就如同他現在圍著「別人」討論我一樣。
當天晚上我回到家,對於自己報名了這個工作坊感到後悔,擔心這會傷害到我接下來的工作,我開始非常焦慮。我打開手機、電腦、筆電,把所有為工作坊所做的survey全部刪除,把我的瀏覽紀錄裡有他名字的資料,逐筆清光,我不敢看到他的名字,那3個字只要出現在我的視線,我就害怕到顫抖不已。當下,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放棄好不好?不要再去那個工作坊了!」
我完全理解那些因為霸凌而不敢上學的小孩了,我只想躲在家裡,不要見任何人。
我失眠、心跳超過100,短短幾天就瘦了5公斤,於是去看了身心科,醫師建議我不要再繼續這個工作坊,甚至還替我開了證明。但是,他也說了:
「你更可以安安靜靜地退出,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因為公開病歷,你會遭受到更大更未知的壓力,對很多事不關己的人來說,是無法同理的。」
但是,我的對手怎麼辦?
我仍舊選擇跟對手繼續工作,面對課程表定的最後一次排練。
試煉還是繼續來。
就在我跟對手排練的當時,傳來訊息:
「老師確診了。」執行單位說:「老師出關後,會跟每組一對一排練,請大家給出另外的時間。」
當下我跟對手緊急核對時間表,沒想到,我跟對手可以的時間老師不行,而老師可以的時間我跟對手無法集合起來,距離呈現演出只剩下不到10天。
在執行單位追殺逼時間的高壓當下,我的對手也焦慮地說:「我不懂,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執行單位中間對我的誤解與責怪就略過了,為了不要再繼續造成誤會,當他們提出要我空出原本沒有安排的進劇場時段,我盡力配合,也趕到了。
是的,還有接下來。
演出前一天進劇場spacing結束後回到家,我接到對手的來電。
他說,老師「很溫柔地」跟他說:「明天,我可能不會讓你們這組上台。」
他的原因是:「因為明天來現場看呈現的,都是導演跟選角,『如果』你們兩個表現不好,對你(指對手)反而會是傷害,我是在『保護你』。」
我聽完陷入崩潰邊緣。
我跟對手都是入圍過的演員,但是,沒有一個現場觀眾看過我們這次的排練,「不能上台」只會造成更大的揣測,我們「表現不好」到什麼程度?只能任人遐想與臆測。
「表現不好所以不能上台」,這一切都是老師說了算,這對我們將會是多麼大的傷害?
我幾乎要哭了說:「不能上台,我們就沒有證人,這更傷!明天我們去求他!拜託你施展你的可愛,讓他喜歡你!那如果他真的要我去跪,我願意在所有人面前向他下跪,只要他肯讓我們上台!」
對,當時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了,不但想拿我對手的可愛去換!我自己更願意交出最後的自尊向他跪下!
那個晚上,是我最難熬的夜晚,我想了各種不能上台的因應方案,我甚至想,「到時自己衝上台直接演」,如果我的對手不敢上台,我就自己演,我做「獨白」!我連獨白的台詞都準備好了。
「我們必須要有證人」,這是我心中唯一能想到的事。
第2天,我吃了雙倍的抗焦慮藥到現場備戰。可能就是因為當天的技彩排是公開的,現場不但有同學,還有劇場的工作人員;
「因為有證人」,所以最後我們還是上台了。但是當晚觀眾絕對沒有人想像得到,我當時是在什麼樣的心理狀態,吃了多少藥,才有辦法完成這個演出。
這件事對我來說,除了老師在我身上所施加的霸凌之外,對我影響更大的創傷,還來自「個人的尊嚴剝奪」以及「團體的歧視切割」。
那3個月裡面,我嘴巴緊閉不作任何抗辯,不讓權勢有任何藉口指稱是我的責任,同時還必須在團體裡面假扮弱勢,以求維持對手的信任。「村八分」是最可怕的刑罰。
許多網民把這個議題鎖在:「演員沒經驗、演員玻璃心」上面,開始檢討被害者。
身為有經驗的強悍演員以及表演老師,我必須要向大家說說,演員的脆弱從何而來:
演員的《正式拍攝》V.S.《前置排練》,兩者是完全不同的狀態,《正式拍攝》時會面臨到時間緊縮、環境干擾、精神壓力...等因素,所以演員在拍攝現場,會開啟「備戰模式」,讓自己的Body-Mind被影響的程度降到最低。
《前置排練》,則不然,為了創造表演的各種可能性,演員必須反過來卸下所有的防備,像是掀開頭骨的腦漿、剖開肚皮的腑臟,以最赤裸、最開放的態度,全然接收,擁抱被重塑、被再造。
所以「排練當下」,是演員最脆弱的狀態。
如果引導者拿著這份權力任意地予取予求,踐踏演員的信任事小,最嚴重的是把演員的Body-Mind侵蝕了、啃噬了、摧毀了,這部分是沒有機會重來的,因為那跟「生命」綁在一起,是職業演員「唯一」的本錢。
所以,當一個演員願意以最赤裸脆弱的狀態跟引導者排練,那絕對是自願的、是信任的,引導者怎麼可以不珍惜這份信任?不保護這份脆弱?
更何況這個人是老師、是導演、是掌有權力的人!
演員為戲受傷害,是醜聞,不是發新聞,
演員為戲來真的,不是敬業,是不專業。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職業,應該要為工作受傷、犧牲、脅迫、甚至死亡。
會計師不需要為數字犧牲,律師不可以被法律脅迫,警察不應該因工作殉職,那麼,請不要要求演員要為表演付出生命、犧牲健康、放棄尊嚴,甚至為了戲被甩3百個巴掌。
那是綁架勒索、那是集體霸凌。
希望網民不要再把「這是演員本該承受的」這樣的指控套在被害者身上,沒有人應該承受這些事。
你為什麼不拒絕?你為什麼不說出來?你為什麼不檢討自己?你為什麼小題大作?你為什麼玻璃心?你為什麼不敢大方具名?
你、為、什、麼、不、反、抗?
讓我這個恰查某告訴你,
因為,「害怕」。
連我這麼強悍,都怕。
所有的霸凌,都跟權勢掛在一起,因為不對等的關係,被害者恐懼權勢,害怕不服從所帶來的毀滅效應,當權勢者提出要求時,被害者往往選擇的是「此刻就毀滅自己」,根本無法思考自己交出去的是「財產」、是「工作」、是「尊嚴」、甚或是「性」。
就跟黃云歆寫得一模一樣:
擔心自己蹭新聞、說了沒人理、被笑小題大作、反而被輿論檢討、被算帳、因此丟工作……最後玉石俱焚。
我一直以為我遇到的權勢霸凌事件只是「茶壺裡的風暴」,走過就會好,直到今年拍戲,我才發現我依然沒有好,聽到原子筆的咔咔聲,我竟然會感到害怕(那位老師在課堂上會不斷地壓原子筆),他依然在影響著我的人生,我的工作。
而這個執行單位接下來所辦的各種活動、各種新聞,我都不敢看、不敢參與,覺得此生與這個單位所舉辦的電影獎項從此無緣,再遇到當時同班的同學時,我更是覺得無地自處、沒有自信。
原諒我,寫到這裡,我依然不敢說出那位霸凌者的姓名,因為,我只要想到,「自己的名字將會跟他連在一起」,我都會感到恐懼害怕。
我是恰查某,連我都這樣了,所以「勇敢說出來」這件事真的沒有那麼容易,希望網民能高抬貴手,停止二次傷害,也祝福被害者們,暗夜不要再聽到「咔咔聲」。
#Me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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