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車拼》:尋找回家的路 兩岸聯姻思考台灣認同

文/鄭秉泓

從新電影〈蘋果的滋味〉一晃眼已然三十年。

相較於侯孝賢與楊德昌兩位大師在影史的殿堂高度,新浪潮另一位代表性人物萬仁選擇了另一條路,他的作品恰巧在通俗大眾與藝術菁英之間擺盪,八十年代嘻笑怒罵,九十年代悲情回首,如今《超級市民》的vcd在大賣場花車上愈益難尋,《油麻菜籽》和《超級大國民》YouTube上面搜尋得見,《惜別海岸》、《胭脂》隨著VHS一併被時代淹沒,《傀儡天使》更是連上映都沒有……。

就在二十世紀末梢的《超級公民》之後,二十一世紀的萬仁投身公視完成《風中緋櫻》和《亂世豪門》兩齣長篇連續劇,這個對於七、八年級生略嫌陌生的名字,如今終於在〈蘋果的滋味〉三十年過後,給了我們一部片名莫名所以、海報也不甚吸引人的《車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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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拼》在去年金馬影展世界首映時片名叫做「跨海跳探戈」,把兩岸複雜政治和男女兩性關係用探戈這樣的雙人舞蹈去比擬,全片大多時候採用探戈音樂去襯底,之所以改名叫「車拼」,海報企圖走大尾鱸鰻土俗風格(卻因太像解嚴前後刊在報紙上的政治漫畫而與現今美感流行有所差距),或許是想走鄉土喜劇路線接近當前觀眾吧?可惜,從片名到海報,《車拼》在在顯得不合時宜。

或者,這樣一個講述兩岸聯姻的故事,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不合時宜。萬仁企圖把八十年代的鄉土喜劇以及九十年代的轉型正義兩條路線結合起來,是作者美學上的另一種不合時宜。然而,我真心覺得,台灣電影需要這樣的不合時宜。

據導演說法,《車拼》原先故事構想來自兩個方向,其一是從江霞這樣的深綠人士的兒子卻娶了深藍人士的女兒作為起點,其二則是年老的阿公在台北養老院牆上寫完一組數字後就失蹤,女主角剛好有大陸朋友來,就帶著開始找阿公,然後去找昔日敗仗的戰友……。

其一其實就是〈蘋果的滋味〉、《超級市民》庶民喜劇路線,其二自然與《超級大國民》裡頭走出養老院尋訪昔日難友的白色恐怖受害者異曲同工,萬仁後來放棄了藍綠之爭,改炒「紅」「綠」車拼,把兩岸聯姻的眉眉角角比擬成兩岸和談,看似在某種刻板印象上大做文章,但可喜的是就如同〈蘋果的滋味〉,一切的刻板與搞笑其實都是幌子,最終是為了導向那無可避免的中心思想,是為了堆疊那濃郁得化也化不開的悔恨、悲傷與鄉愁。

「霧散了,景物終於清晰,但是為什麼都含著眼淚?」
這是《超級大國民》開場的字卡,像是提問,卻也是個感嘆。

台灣從解嚴到野百合學運到總統直選到兩黨輪替到阿扁入獄再到開放自由行直到今年反黑箱服貿所引發的太陽花運動,萬仁從《超級大國民》、《超級公民》到《風中緋櫻》和《亂世豪門》,或是深耕台灣悲情的源頭(1895割讓給日本及霧社事件),或是思索台灣的轉型正義(白色恐怖受難者),或是抒發台灣(野百合)學運世代的沉沉無力感,二十年過去了,《車拼》裡頭對於深綠本土派的自嘲或是赤色資本家的諷刺,其實都只是黑影迷霧,為的是讓我們失去戒心,然後在最後給我們深深重重的一擊,告訴我們身為台灣人的悲哀何在。

台灣阿公頭上那頂帽子,以及不說話的阿公臉上歲月的痕跡及炯炯眼神,讓我想起《超級大國民》裡林揚飾演的許毅生。當眾人為孫女與阿陸仔聯姻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卻不曉得阿公早在半世紀之前就和祖國女子有了婚約,那時大陸和台灣都還叫中華民國,如今這個國號安在乎?阿公在日治時期當日本兵,光復後當國民黨兵,卻因遭共軍俘虜還成了解放軍,獲釋以後返台卻因此入獄十多年,此後絕口不提這段往事。

萬仁當年為《超級公民》取了個英文片名叫Connection by Fate,命運相連,從阿公的愛情到孫女的愛情,從中華民國到台灣到中華人民共和國,阿公與孫女在《車拼》結尾的旁白接力,串起了開場時孫女赤腳踏在草地上莫名所以的夢境,讓那個在一片迷霧中虛無縹緲的追尋有所本,萬仁的創作企圖昭然若揭。

「明明已經踏在家鄉的土地上,身體卻像幽魂般漂浮在半空中,找不到回家的路。人,為了避免過去的痛苦,選擇了遺忘,當你以為已經忘掉了過去,其實沒有,它一直埋藏在你的內心深處。」

《車拼》的開場與收場,稍不小心就可能流於矯揉造作,萬仁走了一著險棋。上面這段從女主角口中說出來的話其實非常說教,寫成文字簡單,要幻化成為電影卻不容易。就在我幫那段話捏了整整一小時半冷汗之後,故事尾聲阿公揭露了他懷抱多年的秘密,孫女的夢境與旁白才真正向下紮根,有了真誠懇切的存在意義。這也是過去幾部企圖處理大江大海悲情往事如《追愛》、《飲食男女好遠又好近》、《軍中樂園》在格局與視野上遠遠不及之處。在失落的愛情與一去不復返的鄉愁之外,那個顯得更不切實際、更空虛縹緲的自我認同的困惑,原來才是悲劇的源頭。

從《超級大國民》片尾夢境╱死亡後的家族重逢到《風中緋櫻》片尾生者與死者在草原上的相視而笑再到《車拼》透過高樓、公路、故土三重空間交疊而成的生死邊界,這是萬仁二十年來無止無休追問之後,所得到的,不是答案的解答。
只有時代,無關立場,沒有對錯。真正重要的是誠實勇敢面對自己、面對歷史,先搞清楚自己家在何方,再找到回家的路,然後才有繼續下去的勇氣。

我喜歡收場時台中突然下起的那場雪,那是突破敘事邏輯、超越生死框架,讓陰與陽、讓加害者與受害者、讓對立的或是分別的雙方重新開始的一場雪,雖然孫女的旁白和雪的特效上有再修飾的空間,但是,這場雪的力道厚實且強勁,比《軍中樂園》片尾那些定格的照片更要打動我。

於是我想起了偉大的愛爾蘭作家喬伊斯(James Joyce)在短篇小說〈死者〉(The Dead)對於雪的詩意總結。
「微微地,如同他們最終的結局那樣,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在這個一切講求即食、炫技的虛胖年代,撇開片名與海報涉及不提,《車拼》還有不少未盡理想之處,例如技術上的瑕疵(聲音和畫面有時會兜不起來)、例如選角上的遺憾(飾演孫女的王樂妍無論外型或是表演都明顯和其他人隔著一層膜而顯得格格不如)、例如敘事上的不夠緊湊(某些營造刻板趣味的片刻非但沒達到嘲諷效果反倒阻礙了影片節奏)……,但是,《車拼》的存在之於我,真真實實是今年台灣電影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車拼》的種種不合時宜,讓我看到了萬仁的堅持,以及台灣電影長久以來極度缺乏的,尊嚴,以及主體性。



作者介紹:鄭秉泓,有時也以英文名Ryan發表影評,在大學教書,也策劃影展,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編有《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歡迎更多參與,投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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