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順風》。(圖/甲上提供)
文/陳寶旭
認識中島是十年前的事了。 當時他拍了一部紀錄片叫“醫生”,我忘了確實是什麼原因,有一天他找我去他公司看這部片尚未定剪的版本。當時我並不認識他,只知道他是很有名的廣告導演,做攝影師出身,曾經待過侯導公司。
中島位於民生社區的公司是屬於低調奢華那種,外表看起來像是主人有品味的住家,進到裡面有很多他喜歡的全開大幅原版海報,我不懂傢俱,但是一坐到椅子就知道是好東西。我去過很多很假掰的廣告或設計公司,進去總讓人渾身不自在想快點走,但是第一次去中島的工作室就讓我很有親切感,可能時因為他請我好喝的咖啡吧。
他有自己的剪接室,所以我們閒聊一下之後他就放片讓我一個人單獨看 。坦白說我對當時要看的紀錄片並沒有抱著什麼太特別的期待,雖然2004年開始台灣紀錄片逐漸排得上院線,但似乎都不離政治正確或熱血勵志的題材,去看片之前我完全不知道這部片在講什麼,導演風格也不清楚,所以是單純抱著鄰居(但是我的辦公室也在附近)交朋友的心態去的。
▲《一路順風》導演鍾孟宏。(圖/記者林世文攝)
但是接下的一個多鐘頭我感覺身體感官的某個部分好像被打開了,這個描述客家籍留美菁英醫師失去青少年兒子的故事,讓我深深陷入這一家人的哀傷,影片放完中島走進來,我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言語,才剛開口想要說話,眼淚就止不住地湧上來。雖然我不是冷血型的觀眾,但是看初剪就哭到不行的狀況,還真是從沒發生過。
雖然很感動,但當時台灣電影還沒有海角七號(2008),那幾年紀錄片雖然“無米樂”,“翻滾吧男孩”、“奇蹟的夏天”都賣得不錯,但我覺得“醫生”的主題比較灰暗,一般觀眾可能不太容易接受,我估計上院線的話台北票房大概50萬吧,他聽我講完笑了笑沒說什麼(事後我想他當時應該有點不以為然),後來片子上映,下片的票房數字是210萬,我跟中島說,真高興我錯了!
▲《一路順風》劇照。(圖/甲上提供)
那之後我時不時就會上門找他要咖啡喝,不久他就開始籌備第一部劇情長片“停車”。雖然“醫生”票房還行,但應該也沒賺什麼錢,而那時候的台灣新導演要找到資金拍長片,還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中島坦承他拍廣告為的就是要拍電影,所以他接廣告的片酬極高,每年接個3-4支片,把公司員工薪水,家裡的開銷搞定,就不再接廣告,專心籌備下一部長片。這麼多年來我聽過不計其數的廣告導演也是念茲在茲地說要拍電影,但是能像中島一樣真的把自己拍廣告賺的錢押下去拍電影的,還真的沒幾個。而這麼模式他一直持續到今天,拍了四部長片,當然投資人逐漸出現了,也都能拿到輔導金這些,可是他堅持要保有完全的創作自由,所以採取小班底低成本快速完成的策略(每部片都大約只用30多個拍攝天數),我認為是很聰明,也是很有guts的作法。
我還記得拍“停車”時,本來有請了一位攝影師, 我跟中島說這樣做對你而言可能並不實際,因為你已經是很優秀的DP,找另一個攝影師反而會干擾你現場的效率。果不其然,開拍沒幾天他就自己扛起攝影機,身兼導演攝影兩職,於是有了“中島長雄”這個金馬獎最佳攝影師的誕生。
▲《一路順風》劇照。(圖/甲上提供)
另一個關於中島劇組有趣的事情,當時拍電影的劇組多半很可憐,吃便當老是一群人蹲在路邊就吃了起來,但中島堅決要讓工作人員坐下來好好吃飯,不僅如此,拍片現場還有餐車隨時供應咖啡點心,儼然是預算很多的廣告片的規格。那時我很喜歡去現場探班,因為不但有好喝的咖啡,還有現打果汁,在電影劇組而言是非常奢華的待遇。後來當大家把這事當成趣事傳開時,中島其實很不高興,他說他並不是想讓外界認為他很豪氣擺派頭,而是覺得劇組很辛苦,應該好好善待大家。中島來自屏東農家,他說從小看到爸媽對於農忙期間來幫忙的人總是殷勤款待,因為人家是來幫我們的,當然不能失禮。也因為他的這種體貼工作人員的誠懇,中島的劇組幾乎都是同一班人,多年來幾乎沒有改動過,這種家族式的拍片方式,跟侯導還有一些日本導演很像。
從這裡我見到一位真正的作者,他對周遭的人,並不是以言語上的客套,而是發自真心的 關心。他拍電影顯然也是基於同樣的信念,希望觀眾能透過他的鏡頭,感受到他人的生存處境,而這樣的創作理念,這似乎也和他最喜歡的導演--芬蘭的Aki Kaurismaki有著共通之處。
▲鍾孟宏導演發自真心關心劇組。(圖/記者林世文攝)
從“醫生”到“一路順風”的十年,中島的片有的我喜歡(醫生,停車,一路順風),有的我理解他創作的企圖但感覺還些不足(第四張畫,失魂),但是我真的很佩服他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精神,不曾有過一天的妥協,也許他有著客家人的硬頸精神,雖然在票房上不一定都能得到市場的正面回應,但是他對於創作的初心從來沒有改變過。在我心目中,一步一腳印的中島,堪稱是當今最酷的台灣導演。希望你下一個十年,甚至再來更多的十年,都能一路順風!
●作者:陳寶旭,資深媒體人、資深電影工作者。曾任職中國時報、壹週刊執行副總編輯、澤東電影公司台灣總經理,目前擔任逆光電影管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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