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瑞珠/史上最Kuso的社會運動在《大同》

文/何瑞珠

I比文林苑Kuso十萬倍的都更案

文林苑都更案僅王家一家就能引發多年爭議,最近還因為張景森的酸文再次成為焦點,文林苑只是台灣各式都更案的冰山一角,各地的都更爭議起因不同,但台灣所有的都更案全加起來,規模仍遠遠比不上山西大同的都市重建,因為這位耿市長在五年內一拆就是十萬戶,只因他想重建偉大文化古都的「大同」理想。《大同》記錄了整個都市重建的過程,也呈現了各方說法,以五年拆十萬戶的「神速」都更進展,拒拆戶自然不少,某拒拆戶把耿市長比做秦始皇,不管長城多宏偉,蓋長城的就是個暴君。

釘子戶的故事你可能見多了,但《大同》絕不是一個『為正義哭的死去活來的文藝青年』拍的,片中有多位拒拆戶對市長多所抱怨,他們可能待到拆遷的最後一刻被公權力硬給架走,也可能還在上訪討公道到處罵市長,但導演並不特別關心這些拒拆戶們的下場,他也沒告訴我們部分宣稱打死不搬的拒拆戶後來怎麼了?他著墨最多的是耿市長。

▲《大同》紀錄片(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BBC提供)

耿市長夙夜匪懈焚膏繼晷的抓緊各項工程,他每天都在城市中奔波親自檢查重建工程,在街頭痛批想偷工減料的建商,在會議中斥責沒有跟上進度的各級官員,在人群中親力解決鄉親們的各式不滿,耿彥波認真到可以去代言「每天只睡一小時」,他努力工作到妻子必須到辦公室罵他才能讓他回家休息,對比「多做多錯,不做不錯」的公務員哲學,他簡直是橫空出世難得一見的「好」官。至少電影裡有不少民眾是這樣想的。

但這場驚天動地的都更大概讓全球民主國家的人都看到驚呆了!大同的都更沒有經過環評,沒有經過以「年」為單位的溝通期,遷移人口超過50萬,安置計畫顯然缺失不少,古蹟其實是重建的贗品,最後還讓市府舉債30億美金,約近千億新台幣,這一切只因耿彥波有個遠大夢想,要重現大同的古城牆,但他的計畫沒有全民討論達成共識的過程也沒有議會監督。市長想求的不是一己私利,而是留名千古,但這整個都更的野蠻過程只暴露了中國的市政有多麼的極權專制,人民對居住正義完全沒有發言的空間。更讓人驚嚇的是,人民竟然還頗愛戴這個專制的官,因為他很努力。

▲《大同》紀錄片(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BBC提供)

II 看誰在演戲

耿彥波的千年古城文化大同理想進行到一半時,他突然被調職去山西太原當官,臨走前有大批市民跪求請願市長留下來,台灣的縣市長如果碰到爭議都更,大多只能焦頭爛額地被謾罵,但耿彥波製造出比文林苑多不知幾萬倍的紛爭,卻被片中民眾稱讚是「大同有史以來最好的官」。

走上街頭請願的民眾太多擋住交通,此時影片剪接到一個因為被人群擋住而暴怒的小孩,『這些人怎不讓人過(馬路)?他們是幹嘛的?』他的媽媽回應說,『他們是要房子的,耿市長走了沒人給他們房子,所以他們不高興。』這部片沒有導演旁白,導演對都更也沒有熱血沸騰,但導演也不是全然隱身,面對這些哀求耿市長留下的市民,導演交錯剪接的是路邊暴怒小童的Kuso評論。周浩的手法似乎總是這樣,用種非常隱微的剪接手法Kuso片中的事件。

▲《大同》紀錄片(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BBC提供)

這場哀求市長留下的大戲,曾被澎湃新聞引述知情人士質疑是建商找來的走路工,因為市府欠建商太多錢,為了追債,他們哀求耿彥波留下來。導演在片中穿插了過年放煙火的場景,也就是請願活動發生在農曆春節時,春節只會增加組織群眾的難度,在大同這樣的邊陲城市讓人們在過年時積極的寫標語拿布條上街抗議的確有點不尋常。實情是什麼?像我這種外人很難判斷,因為中國的媒體大多都得「姓黨」,澎湃新聞想必不能例外,此請願活動後來被黨定調為非法集會,所以這是走路工?還是自願?我猜最真實沒在演的大概是那暴怒小童吧。

但不容否認的,耿彥波的確受到許多市民的愛戴,他們的說法不外是,別的官來了50年大同還是一樣,耿彥波來了五年,大同就截然不同。這明明是場野蠻的都市改造,但許多市民看到雄偉的城牆就心生嚮往,他們並不在乎過程缺乏人權。

《大同》最引起驚嘆的是,導演跟拍市長到了極致,雖說政客都有看見鏡頭就愛作秀的傾向,但耿彥波也太百無禁忌了,周浩似乎也頗以此無條件且無極限的跟拍自豪,因為他把市長對他的評價也剪進去了,有一幕是耿彥波對周浩說,『你究竟都拍了什麼,久了我都忘記你的存在。』也就是說,不管是周浩或耿彥波都認同,這是部耿彥波已對鏡頭忘我,沒有在演的紀錄片。但,他們真的沒在演嗎?

片中提供了中國如何「選舉」市長的過程,原來中國也是有「選舉」的,候選人只有一位,每個投票者行禮如儀的乖乖去投票,最後耿彥波獲得百分之百的得票率,這場選舉就是極權國家的樣板戲,但片中無人把此選舉當成笑話。可能因為中國人壓根不知什麼叫民主制度和選舉,他們也不覺得自己在演戲,人人把此選舉當成必經的儀式,大家都很認真的參與了這場樣板戲。

▲《大同》紀錄片 海報(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BBC提供)

III《大同》每個人看都不同

周浩自稱他拍片的哲學是,『不審判、呈現人性的複雜』,其實周浩並沒有真的對題材毫無評論,但他的確高明的呈現了各種說法,導致不同立場的觀眾竟看到截然不同的《大同》。

首先是耿彥波本人和支持他的「耿粉」。在【南方周末】的訪問中,耿彥波自稱不在乎一時的得失和罵聲,耿彥波到了太原後,又積極拆屋遷移25萬人,耿彥波顯然不認為他的野蠻拆遷法有任何需要檢討的地方。根據豆瓣評論,也有民眾聲稱,『做為太原人該感到慶幸,能在平庸的年代遇到一個敢為的政客』。

《大同》的製片趙琦負責海外賣片,他在法新社的訪問中表示,『外界(西方)對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有許多誤解,雖然他不是耿粉,但耿彥波真的做了很多前朝官員不做的事,給人民很多期待。』

在我看來,這部紀錄片認證了中國共產黨果然是極權專制,但這部片也的確把耿彥波拍成了最佳男主角,趙琦說,和BBC談了兩年,對方始終疑慮重重,認為這是中共對外的宣傳片。而美國的公共電視台PBS曾買過趙琦監製的三部紀錄片,至今仍不想買《大同》。

台灣有人覺得可以去跟拍柯P,但我不覺得重點是在跟拍政治人物,因為台灣人連馬總統有無穿內褲,柯P家的冰箱有哪些菜或蔡英文的貓都做些甚麼活動都拍過了,在全民皆狗仔的台灣,跟拍政治人物鉅細靡遺的程度不會比《大同》遜色,但我們不管拍的政治人物是誰,都不可能拍出如《大同》這般的野蠻奇觀,沒有哪個政治人物可以一意孤行遷移五十萬人,只有中國才會有《大同》這樣的市長。

最有趣的評價來自導演周浩。周浩被問到如何評價柴靜的《穹頂之下》和行動主義紀錄片,他說,『我只能說我不會那麼去表達,也許我會比他們顯得更加老奸巨猾一點。』周浩並非只是躲在牆上的蒼蠅,默默地看待拍攝對象,他只是用更隱微的手法去表達自己的觀點而已。用他自己的話就是更「老奸巨猾」一點。

最神奇的則是影片中的廣場大叔。老馬說,『他就像義大利的記者安東尼奧尼,在文革的時候來中國做報導。』另一大叔說,『我相信你這工作會得到歷史上的交代,肯定有價值。』導演剪這段是在自誇嗎?但如果是我拍到這種訪談當然也會剪進去,因為我不知道在台北街頭得訪問多少人才能碰到一個,隨口就能說出安東尼奧尼的台北市民,大同還需要拆遷建古城嗎?大同最美的風景就是廣場大叔啊。



 ▼《大同》預告片,影片取自YouTube,如遭刪除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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